一
“钱没挣下几个，光只是混大了年龄。”这句话就像紧箍咒一样，时刻给我紧着浑身上下的每寸皮肤，生怕它们忘记了收缩。大学毕业两年后，老妈开始翻来倒去唠叨，令我头皮发麻的频率直线上升，我只得弃省城打道回府，投奔大学同学兼好哥们吕明。
吕明老家在陇县，毕业后留在市里给一家私人办学机构当代课老师。经过几年的打拼和省吃俭用，他在郊区贷款买了一套40多平米一室一厅的二手房。巴掌大的客厅被我毫不留情地霸占了。紧接着，我俩合开了一家电脑维修部。
不知不觉，我俩并肩创业的日子已悄悄度过了两年。
不久前，我回了趟老家，老爸突然提出和我正式谈话。不用想，我就知道定是老妈撺掇的。只见老爸皱着眉头，一脸难为情的样子，用拳头堵着嘴干咳了两声，磨叽了不下五分钟，也不见一句开场白。我的心也随之突突起来，得是多大的事儿呀，这么郑重其事的。老爸又把他那拳头搓了又搓，我估摸着都快擦出火花了，他才憋着口劲儿似地，冷冷地盯着我道：“你是不喜欢女人？”天哪，这是几个意思！我咽了好几口唾沫，嘴巴像被一张无形的胶带贴住了似的，平时那么能说会侃的人，头一次竟找不着合适的话应对。
唉！你说这农村老头老太太咋就能想到这一出？回想我住到吕明那儿的两年，老妈统共没来过几次。来也是因为她那裁缝的职业病，非要把自己做的床单铺在亲儿子的床上才罢休。倒不知她什么时候害上了这心思。
锁眉踌躇中，我那平时在键盘上灵活飞舞的十指，胶着在方桌上快速哒哒地翻飞起来，直到一曲“电闪雷鸣波尔卡”完美谢幕。
再抬头，老爸依旧满脸凝重地看着我。
好吧，我败了。无奈地拍拍他的肩膀道：“你跟我妈说，没那事儿，你俩把心放肚子里，走了，活儿还多着呢。”
许是我的信誉度在老妈那里挂科了，她依旧执着地怕我和吕明凑成一对儿。
这不，刚刚拆开一个电脑主机，手机响了。我抻长脖子快速扫了一眼来电，示意店员小李直接挂断。
谁知没过5分钟又响了，算了，谁让咱是儿子呢！认了，放下手中的活，按下免提。
“妈，啥事儿？我这正忙着哩！”
“峰峰，妈给你说，今天你二姨来了，给我娃找了个好对象，妈给你说，那女子……”
“妈，我在外地出差哩，回去再说。”
没等她说完，我利索地挂了电话。不用听，我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。无非是人家女子多漂亮，人家女子多贤惠之类的。近一年来，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。
“你扯谎就不怕婶子生气？”小李一副看笑话的样子。
“没事儿，过两天回去哄哄就好了，她就那点心思。”我继续淡定地忙着手里的活。
直到日落西山。拖着满身疲惫，回到我和吕明的家。
二
吕明是个极其节俭的人。每天晚上回来，他都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叫上我一起吃。而此刻，屋子里一点儿烟火味儿都没有了。这一个月来，我每次进来都会觉得温度比室外低了好几度。
瞧那空了一半的书架，说不上是喜还是悲。
那个书虫，虽说买了房子，也舍不得置办家具，也就是在旧货市场上淘来的一张床和桌子。要说最值钱的，就属这书架上的书了。原木色的书架贴着一整面墙，摆满了比砖块还厚的书籍。除了格子里的，顶上也摞成了堆，放眼望去，到处都是书。床倒显得格外不占地儿了。
随意抽本书，像他一样坐在那个常亮着的地方。吧嗒，开了，吧嗒，关上，吧嗒，又开了。按钮上的温度暖洋洋地，一直到了心里。倏地，心就那么静下来了。
是《生死疲劳》，里面蓝黑色的批注依然醒目。在盛行黑色签字笔的世界里他独爱蓝黑，他说，蓝黑是小学时代学习钢笔字的记忆。墨迹早干透了，它们不认识我，我却似曾相识。轻松地翻过几页，果然，我也很有阅读的潜质呢！他一直这么说，而我一直强调自己是头石牛，再怎么对我弹琴，都开化不了了。这本书他看完了，特制的吕氏书签就夹在最后一页。每次买了新书，他必是先包书皮，再做书签。书皮用挂历纸，白色朝外。挂历不够时也用白纸，封面上是他洋洋洒洒的行楷，扉页会写上购买日期。书签多数使用的是现成的衣物用品标签，他说就地取材方便，稍微勾画几笔，原本满满的商业味儿，也变成文艺范了，我调侃他说，明明是从铜臭味变成酸腐味了。有时没有现成可利用的，他会用薄一些的白板纸剪裁制作，凡是专门制作的书签，有诗有画，精美雅致，一点也不比书店印制的书签逊色。
三
一个月前的那天早晨，大雨滂沱。天没亮，吕明接了通电话就赶回老家了。
赶巧，那天我特别忙，一口气跑了三家客户。中午匆匆回到店里，还没喘口气儿，就接到了他的电话。
“刘峰，刘峰——”最后那拖长的叫声让我为之一惊。
“怎么了？明儿，到家了吗？”
“丢了。都怪我，我把我妈的救命钱丢了，都怪我……”
他哭了，认识这么久以来，第一次，而且声嘶力竭。
接着，一阵“啪啪啪啪”声传来。
他在惩罚自己，他打在脸上的声音令我心酸不已。
“明儿，别这样，听我说，你快把卡号给我发过来，我这有点积蓄，给你转过去，你先回去看看阿姨的情况。”
也许，是我把他叫醒了，也许我给了他希望，他似乎才想起，应该先回去看看妈妈的情况，而不是失了理智地只想找着丢了的钱。
很庆幸，作为朋友，我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第二天早晨，吕明来电话了。不同于昨天的崩溃，倒像个斗士一样精气十足。
他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地说话。一直以来他都是平和的，和人交谈总是让着别人先说，他认真地聆听，点头，从不打断。有时我会突发奇想：他要是和人吵架一定会输吧！后来又一想，纯粹自相矛盾，他会和人吵架吗？答案是“不会”，他大声说话都很少。
他说，母亲得了尿毒症，他要把房子卖了给母亲看病，让我帮他尽快出手。我问他书怎么办，他说随我，喜欢就留着，不喜欢就卖破烂。这让我很是吃惊。这哪是嗜书如命的他呀！我再三跟他确定，他却说，“妈都快没了，要它们何用，我现在才体会到那句‘百无一用是书生’的意思。”
突然，我想起村里老人以前讲过的事情，过去的人家里地面凹凸不平，就拿旧书本垫在桌脚下保持平衡，还有人用撕了的书页糊茅厕。
现在的吕明让我觉得既真实又模糊。两天的两通电话也让我发现，未来是什么样，我们实在无从得知。
书已经卖出去多半了，房子明天正式过户交钥匙。
原本打算晚上把剩下的书装车，算了，让它们也多住一晚吧，它们也一定是留恋的，虽然主人不在这里。
熄灯，睡。
四
“阿姨，您坐，先喝口水。”
小李这孩子，技术上虽然帮不上忙，但胜在勤快，嘴甜，有他招呼客人我很放心。趁这会儿得空，我得赶紧把剩下的书就着墙角码整齐了，还指望着它们继续发挥能量呢。
“阿姨，我看您老瞅刘哥，是我们的老顾客吧？刘哥忙着，您先给我说说，家里电脑又出啥毛病了？”
听这样子是二茬生意。我赶紧脱下手套转过身，绽开招牌笑容迎上去。
“阿……妈，您咋来了？”
我的娘呀……幸亏姨字没着急出口。
不料，一向温柔的老妈竟然也有横眉冷对的时候。
“别叫妈，先说说，在哪个外地出的差，在你修理部？”
“哎呦，妈——这不刚刚赶回来的，瞧我这累的。来，咱娘俩先喝口水，歇会再说。”我嘴里打着浆糊，赶紧把杯子递到老妈手上。趁着给自己倒水的功夫，使劲儿给小李飞了两眼。
“行啦，别糊弄我啦，我是你妈，你心里想啥我能不知道？今天我来干啥你也清楚。给，人家女子的电话，我给你说，这女子可是百里挑一的凤凰，你得抓紧，别让飞了。行了，我不说了，说多了你也烦，你爸最近腰病又犯了，我得赶紧回去。”
“妈，妈，你再歇会儿。”虽然我也是象征性地喊两句，可老妈比我想象的还急着走，桌上的纸片还热乎着呢，人已经没影了。
陈凤，果然是山里出了金凤凰呢。158……12121，还一二一，一二一，这是齐步走呢，这姑娘有点二。可是，和我有啥关系！顺手把纸条塞进了桌兜。
“刘哥，你咋不和婶子说你有对象哩。”
“谁说我有对象？”
“那个买书的凤羽，我看你俩聊得挺亲滴。”
“那是顾客。不叫对象叫上帝，明白吗？”不但是我的上帝，也是吕明的，只要能尽快把书卖出去，叫啥都成。
五
吕明的书当然不能卖破烂。我知道，吕明虽然那样说，他肯定舍不得。把书卖给需要的人，多卖点钱，就能给他救急。
我在网上注册了书店“陇州遗珠”。陇州当然就是吕明的代名词了，毕竟来这里的都是爱书的人，为了迎合氛围，我也起了个雅号“庸城侠客”。可能是名字过于响亮的缘故，第一天就吸引了好几位看客，说是看客，是因为他们都只是逛了逛，成交的仅仅一位，还是我硬赖上人家的。就是那个“凤羽”。
“老板，有余秋雨的《文化苦旅》吗？”
“有，在库房，要不你今天先换本吧？”
“算啦，等你上架我再来。”
“别，别走呀，我给你推荐一本林清玄的《人生至味是清欢》，很有名的，去年7月，林清玄还来‘宝鸡大讲堂’讲课了呢。”其实我也是听吕明说过。
“哦？你也去了？我看直播了，确实讲得很好。”
“那就买一本呗，今天开张打五折，而且赠送书签。”
“那……好吧，我还真没这本书。不过，你为什么叫庸城侠客？难道是凤翔人？”
“聪明，难道你也是？”
“是呀，我就是被书店名和你这个名字吸引来的。”
“还真是老乡见老乡呀！以后可得多照顾老乡生意哦！”我发了一个满脸泪水的卖萌表情。
“没问题，别忘了我的《文化苦旅》。”她回我一个OK和加油的表情。
第一笔交易开了个好头。以后每天都会接几单生意，有时一天最多卖出去二三十本书，书架上的书逐渐减少。书里面的批注不但没遭人嫌弃，还颇受欢迎，顾客反馈都不错。凤羽曾不止一次跟我说，批注和里面生僻字的注音都给阅读者提供了便利，简直太棒了。
怎么会不棒！那可都是吕明的心血呢！吕明虽说没写过什么长篇大论，但看了那么多书，就是一次吸收一个字，那满身的血液也被这书香浸润满了的，他写的批注会是无用的么？
后来，凤羽便是常客了。能感受到，她是个爽朗、上进的女孩子，每次和她网上聊天，我都会想起吕明，就恨不得能一下子把书全卖完。
六
说曹操曹操到，凤羽上线了。
“朋友推荐了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，有吗？”
“我得找找，你等等。”我赶紧招呼小李，翻找剩下的书。
“大概翻了一下，没找到，你去别家看看。”
“我还是想看你的书，批注里有你的理解，听朋友说《百年孤独》看懂不大容易。”
“多看几遍不就行了。”我曾问过吕明看不懂的书怎么办，他就是这样回答我的。
“可是我看着你的批注，会有种与人交流的感觉，我好像对你，不对，是对你的批注有依赖了。”一个双颊染上红晕的表情跳了出来。
“这话说的，难不成以后你看书得先让人给你写批注？”我发过去一连串笑出泪的表情。
“这有啥好笑的，反正你看完就不要了，卖给我刚好，各取所需嘛！”
“啥叫看完就不要了？”我莫名有点上火。
“难道不是？你不是看完就卖掉了嘛，我能理解，反正看过了，都被你吸收了，要不要无所谓。”
“不是无所谓，是所谓没办法。算啦，实话告诉你吧，我卖的书是朋友的，他遇到困难了。”
实在听不得那个书虫被人误解，我就把他的事情和盘托出了。
凤羽没再说什么，倒是一口气要了十本书。不说名字，全由我推荐。往常为一本书价都会跟我磨会儿嘴皮子的人，今天倒豪爽得像个女侠客。至此，这个女孩又一次令我刮目相看。
我没多说，只一句：心意我领了，也替吕明谢谢你。
七
“妈，你咋尽捡我忙的时候打电话呢？”我耳朵夹着电话，和小李忙着把剩下的书装车。
“妈就问你，对象见了么？几时给妈领回来呀？”
“哎呦妈，八字还没一撇呢，再过段时间，就这样啊，手上有活呢。我挂了。”唉！这书都没收拾好呢，还顾得上那个“一二一”的凤凰，跟我有啥关系！
终于，一通忙活，我拨通了凤羽办公室的电话：
“美女，车装好了，实在太感谢了，我替朋友谢谢你，也谢谢你们杨总慷慨解囊，感谢他伸出援手。回头我一定做一面大锦旗，和我朋友一起给你们御林栖凤酒庄送去。”
“我们杨总交代了，不用感谢，你朋友的书和新书一样，甚至更有价值，买来正好提供我们公司员工阅读的机会，丰富他们的知识。对了，一会我把我的私人号码给你发过去，下周一，咱一起去看你朋友，好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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